5.美丽新世界 (第3/3页)
活费。他见我脸色不对,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失言,摸摸鼻子,难得地有些无措,低声道:“当我没说。”那一刻,我清晰地感受到,我们之间隔着的,是一整个世界的距离。
还有一次,文嫂想家了,做了一道我们福建常见的咸菜焖笋,那是我从小到大最爱吃的菜,不仅带着家乡的烟火气,更是带着父亲的味道和哥哥的关照。我吃得津津有味,一碗饭很快见了底,还想再添一碗。他却只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,眉头微蹙,语气带着医生的严谨:“这咸菜腌制时间不够,亚硝酸盐含量高,长期吃对身体不好。”我顿时觉得碗中的饭菜失了味道,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油然而生——那是我和家人在清贫岁月里,赖以慰藉的味道,是父亲在冬夜里,就着咸菜喝着米酒给我和哥哥讲故事唱小曲的温暖记忆,是哥哥知我最爱,每每忍着自己的嘴,把菜频频夹到我碗里的爱怜。。我放下碗,轻声却坚定地说:“郭先生,这是我们从小到大,在没有足够食物的日子里,赖以活下去的味道。它或许不健康,却是我们的根。”他愣住了,看着我眼中隐忍的泪光,沉默了许久,最终,竟拿起筷子,又夹了一筷子咸菜,慢慢放进嘴里,细细咀嚼,然后低声说:“是我唐突了,味道……其实挺好的。”那顿饭,吃得异常安静,却让我第一次觉得,他或许并非完全不懂人间疾苦。
他习惯了下达指令,习惯了一切围绕他的意志运转。为我安排学校、课程、衣着,甚至连我每天穿什么衣服、戴什么配饰,他都会提前让桑德拉准备好,从未问过我的意见。当我鼓起勇气,说想去看看大英博物馆,听说那里有很多中国的文物时,他会说:“周末人太多,挤着不舒服。周二下午我去那边的图书馆查资料,顺便带你去,那时人少。”当我想用自己攒下的、微不足道的“薪水”——其实不过是他每月给我的零花钱——给姑母买件生日礼物时,他会直接让乔尼订好一份昂贵的燕窝补品,说:“你选的那些小东西不实用,这个更合适,对长辈身体好。”
他的“为你好”,是密不透风的网,是理所当然的施与,却忽略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尊严。我来自那个需要为一餐一饭精打细算的山村,我的自尊像石缝里挣扎出的小草,纤细却顽强,容不得被随意践踏。我们开始有了争吵,为那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、在我看来却关乎尊严的小事。
我会因为他随意评论我珍藏的旧物——比如父亲留下的那块旧手表,他说“款式太旧,没什么价值”——而愠怒,与他冷战一整天;他会因为我坚持要自己手洗几件贴身衣物,说“洗衣机洗得不干净,而且会磨损面料”,而觉得不可思议,皱着眉说“桑德拉会洗,你何必费这个劲”;我会因为他在派对上未经我同意,就替我回绝了某位男士的邀舞,说“她不太会跳华尔兹”,而感觉被轻视,觉得他把我当成了需要被保护的附属品;他会因为我偶尔流露出的、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——我不知道课程结束后该做什么,不知道离开他的庇护后该如何生存——而感到烦躁,认为他为我铺设的道路如此清晰:“继续读圣马丁的本科,毕业后做设计师,或者留在我身边帮我打理中文事务,你为何还要彷徨?”
我们像是两个不同星系的物种,因为一场离奇的撞击而暂时同行,却始终无法真正理解彼此。他嫌我敏感、固执、不识好歹,不懂得珍惜他给的“好机会”;我怨他霸道、专横、不解人间疾苦,不尊重我的想法和过去。
争吵,冷战,而后又在他某次笨拙的示好中缓和。他从不道歉,却会用行动表达歉意——可能是在我生日时,送我一本绝版的、我一直想要的时装设计画册;可能是在我感冒时,亲自下厨煮一碗姜汤,虽然味道难喝得让人皱眉;可能是在我因为设计稿被老师批评而难过时,默默陪我坐在书房,给我讲他当年做实验失败的经历;也可能是一句别别扭扭的“明天带你去吃那家你上周说想试试的西班牙菜”。
在这栋富丽堂皇的南肯辛顿洋楼里,我穿着精致的衣裳,学着最前沿的知识,见识着顶级的繁华,内心却时常在云端与泥土之间撕裂。他为我打造的这座花园,温暖、安全,却似乎也隔绝了真实的风雨,让我看不清外面的世界,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。我不知道,我这朵被他亲手从泥泞中移植过来的茉莉,最终能否真正在这片陌生的土壤里扎根绽放,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力;又或者,只是他一时兴起,养护在温室里的一株稍特别的盆栽,待新鲜感过去,便会被丢弃在角落,逐渐枯萎。
而那场发生在伦敦雨巷的撞击,带来的涟漪,似乎还远未到平息的时候。我隐隐有种预感,黄家人不会就此罢休,郭楠廷家族的纷争也迟早会波及到这里,而我与他之间的这段脆弱的、充满矛盾的关系,终将面临一场更大的考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