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迷雾 (第3/3页)
孔,却似目贯乾坤,隐隐透出洞彻古今的威严。如亘古的守护者般默立于此,将尘世纷扰尽数阻隔,只留一片灵明与寂静。
公孙清窈足尖轻点南门石阶,正欲翩然入内,身侧的姬炎却骤然止步,鞋尖凝滞于门槛前半寸之地,再无寸进。他眼睫微颤,眸中倏地掠过一道锐光,如寒刃出鞘,警惕之色骤现。
他心湖早已波澜暗涌:至圣山的追杀令如影随形,似附骨之疽不死不休;无量学宫与西河书院之间更渊源深远、关系错综,谁又能断言,这片看似清静超然的学宫深处,不曾暗藏杀机、涌动诡谲?他仿佛踏在万丈薄冰之上,一步失察,便将坠入无底深渊。
“姬小友,既来之,则安之。何以踌躇不前?”
正在此时,一道声音自殿内传来。那嗓音苍老如古鼎余韵,却又洪亮似晨钟破晓,轻易穿透厚重殿门,清晰回荡于耳畔,仿佛跨越千年时光长河,携着岁月积淀的庄重与威严,却不显逼人,只如远山积雪般沉静浩瀚。更奇异的是,话音中竟寻不到半分杀气,反似春风拂过静湖,温柔荡开涟漪,悄然抚平了他紧绷的心弦。
姬炎凝神静听,待那余音渐散于松风之间,他心中迭起的戒备竟如冰雪逢阳,无声消融大半。他深深吸入一口浸透松针清香的空气,胸中滞郁尽散,眼底最后一缕犹豫也随之化作一片清定。他转向公孙清窈,微微颔首,终不再犹豫,与她并肩迈过了那道看似平凡却宛若天堑的门槛,踏入四梵殿的深影之中。
一入殿内,姬炎只觉眼前豁然开朗,仿佛自狭窄山径一步踏入了无垠星河。穹顶之上,竟缀满点点星辉,虽非夜空,却比夜空更显璀璨灵动。那些光芒如被神明点亮的魂灵,缓缓流转、明灭不定,勾勒出玄奥的星辰轨迹,神秘莫测,引人无限遐思。
整座大殿布局暗合太极天道,地面以黑白二色石砖铺作阴阳双鱼,彼此缠绕交融,却又界限分明。每一道纹路仿佛都镌刻着天地至理,步履所至,恍若能窥见宇宙运转的玄机。殿中陈设极为简素,仅一几、数蒲团而已,皆以天然素木制成,不饰雕琢,却在极净极简中透出一种大道至简的高华气韵。
置身其间,尘世纷扰霎时远去。身心如被温润清气包裹,灵台似有泠泠清泉涤过,泛起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澄明。
无量学宫正殿之内,檀香袅袅,萦绕梁柱之间。日光透过雕花长窗,洒落一地斑驳陆离的金痕。一位老者静立殿心,宛如一尊经岁月打磨、温润深沉的玉雕——身着月白锦袍,不染尘埃,衣袂随微风轻扬,身姿却如古松岿然。虽鬓发如雪,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似寒星淬火,洞彻人心,其间沉淀着半世风云洗练出的睿智,和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沉静
慕容狄的目光如深潭般落在姬炎身上,片刻之后,才缓缓开口。他的声音低沉如古寺钟鸣,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磁性:“姬小友,老夫乃学宫大祭酒慕容狄。听闻小友叛离宗族,身负追杀令,更于三日前血洗栎阳城秦家——可有此事?”
姬炎闻言,心头微微一震。他自认行事缜密,却不料这位大祭酒竟对一切了如指掌。短暂的惊讶之后,他迅速收敛心神,神色坦然如朗朗青天,躬身一礼,声音清越而坚定:“确有其事。秦家作恶多端,罪有应得,晚辈问心无愧。”
慕容狄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,缓缓颔首,眼中掠过一丝赞许:“够坦荡。老夫向来欣赏如你这般不遮掩、不伪饰的性情。”他语气平和,如叙述寻常,“姬小友若不嫌弃学宫清简,不妨在此暂居些时日。”话语中并无招揽之意,却自有一番气度。
连日奔逃、刀剑相伴的日子确实让姬炎身心俱疲,他正需一处清净之地稍作休整。闻言,他再度躬身,语带敬意:“谢过大祭酒厚意。只是……”他略作迟疑,眼底浮起几分谨慎与探究,“晚辈尚有一事请教——不知无量学宫,与那栎阳秦家是否有所渊源?”
话音未落,静立一旁的公孙清窈忽然微微一动。她身姿如月下白莲轻摇,转身时罗裙翩跹似花瓣舒卷。察觉到姬炎话中的试探,她心头一紧,眸中顿时闪过一抹焦急。她悄悄递去一个眼神,黛眉轻蹙,眼波流转间尽是劝阻之意。
慕容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却依旧神色从容,不疾不徐地开口:“秦家确是学宫供奉之家,岁岁皆有资财之献。”他语气平稳如静水流深,不起微澜,“然学宫立世千年,只论是非,不问亲疏。秦家自作孽,自不可活,学宫绝不袒护。”他略一停顿,声音更显清定,“姬小友,可还有疑问?”
这番话如清风拂云,瞬间扫尽了姬炎心中最后的顾虑。他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——这无量学宫果然如外界所传,公正明理、不偏不私!他当即神色一正,朗声道:“大祭酒既如此说,晚辈便再无话可说。今日在此,代所有曾受秦家所害的亡魂,谢过学宫持守公道!”
语毕,他向着慕容狄深深一揖,腰身弯得极低。这一礼之间,尽是发自肺腑的敬重。
慕容狄望着姬炎郑重行礼的模样,嘴角终于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,仿若雪后初霁,疏朗而温润:“若无其他事,此刻已近未时,便让清窈带姬小友去膳堂稍进饮食吧。有缘之时,你我自当再叙。”语毕,他广袖轻拂,负手转身,月白袍角在廊道的明暗交界处渐行渐淡,最终如云隐没,唯余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,仍在空中低回。
膳毕,公孙清窈引姬炎穿过几重疏影横斜的回廊,一路行至她所居的小院。一方清幽院落蓦然跃入眼帘——青砖静默,黛瓦如画,藤蔓轻缠檐角,木门半掩,仿佛一处被时光遗忘的隐逸之境,教人恍如踏入桃源深处。
推门而入的刹那,满园芳菲如潮水般涌来:绯色蔷薇攀篱怒放,鹅黄迎春垂丝袅娜,淡紫鸢尾婷婷依阶,更有无数不知名的繁花簇拥盛放,挤挤挨挨、绚烂如锦,宛若天神不慎倾倒了调色之盘,将人间染作斑斓梦境。清风徐来,裹挟着沁人甜香拂面而过,只深深一息,便觉肺腑如洗,暖意氤氲,仿佛整个人都沉入了一片无边的花海之中。
院角假山叠石成趣,嶙峋石隙间犹见几茎青草倔强探首;其下鱼池澄澈,几尾锦鲤悠然摆尾,鳞光斑斓如织,时而跃水轻啄,溅起的水珠如玉屑纷飞,星星点点落于青石板上,洇开湿润的痕,宛若春日的吻痕。
踏入屋内,一股淡淡的檀木熏香幽幽萦绕,陈设虽不奢华,却处处洁净妥帖。每一样器物都摆放得恰到好处,仿佛被一双温柔的手常年细心打理,透出一种宁静生活的痕迹,令人不由心生暖意。
最惹人注目的,是墙上悬着的各式风筝。它们静默如画,却各自生动:有的形如彩蝶,翅尖缀着细碎流苏,仿佛下一秒便要振翅而起;有的状若游龙,鳞甲以彩线密密绣成,在微光中泛着莹莹光泽;还有的仿作飞鸟,喙间悬着一枚小铃,风过时似有清音待响——它们悬在那里,如同被定格的美好时光,无声地诉说着关于春风、蓝天与欢笑的记忆。
正当姬炎目光流转于这些风筝之间时,柜中一角忽有物什撞入眼帘。他的脚步蓦地顿住,整个人如被钉在原地,目光死死凝住——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心。
心跳骤然擂鼓,“咚、咚、咚”,一声响过一声,几乎要撞出胸腔。他下意识地按住心口,那里冰凉一片,如同突然浸入雪水。
那是一架残破的五色风车。
原本明艳的彩纸早已褪色,支架歪斜,尘迹斑斑,俨然已被岁月蚀透了模样。
——这难道不是当年他欲送公孙蕊婷、却终未送出的那五色风车吗?
彼时变故骤生,他将它插于柳树下,从此成了再不敢触碰的心结。
此刻重逢,如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的锁。姬炎心绪如狂风刮过的寒潭,再难平静。他猛地抬眼望向公孙清窈,目光里俱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探寻。
这女子…为何会持有这风车?她与公孙蕊婷,究竟有何关联?无数疑问如潮水般扑来,他怔在原地,一时竟失了方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