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墙洞微光 (第2/3页)
床了,我就…我就偷偷跑出来了。”她说着,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。
她确实病了。连续多日,不顾秋寒,偷偷跑到这冷僻的宫墙边,一待就是小半个时辰,吹着冷风和他说话,终于着了凉,发起了高烧。但让她“病”得更重的,是内心的恐惧和挣扎。那日回家后,一向疼爱她却也严厉的姐姐夏玉妗,将她叫到房中,屏退左右,极其严肃地告诫她,绝不能再靠近那面宫墙。姐姐说,那是冷宫的方向,阴气重,不吉利,里面关着的都是犯了错、被厌弃的人,沾上晦气。更重要的是,姐姐忧心忡忡地提醒她,她是丞相府的千金,身份敏感,若被人发现她与冷宫里的皇子私下往来,无论出于什么原因,都可能被有心人曲解,给整个相府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,甚至灾祸。
姐姐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。她明白姐姐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。宫廷险恶,步步惊心。可是…她怎能不来?每当她闭上眼,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书中描写的慕容云泽幼年遭遇的种种非人虐待——饥饿、寒冷、毒打、辱骂…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都化作了墙洞后那个沉默隐忍、遍体鳞伤的身影。一想到在她生病的这几天,他可能又在挨饿受冻,甚至像刚才那样被打得奄奄一息,她就寝食难安,高烧刚退,便不顾一切地溜了出来。
慕容云泽凝视着她,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人心,似乎在仔细分辨她话语中的真伪。良久,他缓缓地蹲下身,让自己的视线与墙洞那端的她平齐。
“以后别来了。”他忽然说道,声音低沉而平静。
夏玉溪猛地抬头,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错愕和受伤:“为什么?”她不明白,刚刚才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事情,他为什么反而要推开她?
“这里,”他垂下眼睑,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,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,“不吉利。被发现了,对你…不好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夏玉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,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。他竟然…竟然和姐姐说着一样的话!他自己身处地狱,朝不保夕,却还在担心会连累她,担心会给她带来麻烦和危险?这份笨拙的、近乎自毁的保护,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。
“我不怕!”她挺直了小小的脊背,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倔强和坚定,同时,几乎是本能地,她悄悄释放出那股安抚人心的异香。那香气清雅而独特,似兰非兰,似桂非桂,带着春日暖阳般的温度,若有若无地透过狭窄的墙洞缝隙,飘向慕容云泽。“我们说好了的,要做朋友的,不是吗?”她望着他,眼神清澈而执着,“朋友之间,怎么能因为害怕就不见面呢?”
慕容云泽似乎闻到了那熟悉的、令人心安的气息。他紧绷的、如同随时会断裂的弓弦般的身体,在那香气的萦绕下,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。他抬起眼,再次看向她,目光复杂而深沉,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。过了许久,久到夏玉溪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,他却忽然从怀里,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他一直珍藏着的、已经变得硬邦邦的桂花糕。
“这个,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,甚至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,指尖轻轻碰了碰糕点的边缘,“还能吃吗?”他问得认真,仿佛在确认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。
夏玉溪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、早已失去光泽和柔软的糕点上。那是她五天前,最后一次见他时给的。她记得自己当时还特意挑了一块最大最完整的。五天…他竟然一直留着?在这冰冷残酷的环境里,这块小小的、不能吃的点心,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?
一股强烈的酸楚瞬间冲上鼻尖,眼眶发热。她用力眨了眨眼,将那股湿意逼回去,用最轻柔的声音回答:“不能吃了,云泽哥哥。放得太久,都变硬了,吃了会肚子痛的。”她顿了顿,努力扬起一个温暖的笑容,“下次!下次我给你带新鲜的,刚出炉的,热乎乎的!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?甜甜的豆沙?清香的莲蓉?还是软糯的枣泥?”
慕容云泽沉默了片刻。喜欢…什么馅儿?这个问题对他而言,太过陌生,也太过奢侈。在北三所,食物是维持生存的必需品,而非享受。能分到一碗不见米粒的稀粥,一块能砸死狗的硬馒头,已是万幸,哪敢有什么偏好?他早已习惯了吞咽下所有能入口的东西,无论味道如何。
“桂花糕就好。”他低声说,目光落在那块硬糕上。桂花糕,是她第一次递给他的东西,是黑暗里第一缕带着甜味的光。
“好!”夏玉溪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,像落入了星辰,“那就桂花糕!明天,还是这个时辰,我一定给你带刚出炉的,香喷喷的桂花糕!”
就在这时,远处隐隐传来了丫鬟焦急的呼唤声:“二小姐!二小姐!您在哪里呀?夫人到处找您呢!该回去了!”
夏玉溪不得不站起身,匆匆对慕容云泽说:“我得走了!云泽哥哥,你…你保重!记得擦药!明天!明天我一定来!”说完,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提起裙摆,像只受惊的小鹿般,飞快地跑远了。
慕容云泽依旧蹲在原地,望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,久久没有动弹。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,扑打在他身上,他却浑然不觉。他低下头,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、坚硬的桂花糕,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掰下极小的一小块,放入口中。
糕点早已失去了水分和松软,干硬得像沙子,在口腔里摩擦,带着一种粗粝的涩感。然而,在那干涩的表层之下,却奇迹般地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甜味。更让他心神微颤的是,那丝甜味里,似乎还缠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、熟悉的奇异馨香——那是属于她的气息。
他慢慢地、极其珍惜地咀嚼着,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液。那干硬的碎屑滑入喉咙,带来的不是满足,而是一种更深切的渴望。
那夜,北三所依旧冰冷死寂。慕容云泽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,身下是夏玉溪托人辗转送进来的、唯一一床稍显厚实的旧棉被。窗外风声呜咽,如同鬼哭。然而,他却做了五年来第一个美梦。
梦中没有高耸冰冷的宫墙,没有破败阴森的殿宇,没有刻毒的咒骂和落在身上的拳脚。只有漫天飞舞的、金灿灿的桂花,像一场温暖而芬芳的雨,簌簌落下,覆盖了所有的肮脏与丑陋。在那片金色的花雨中央,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姑娘,身上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奇异暖香。她朝他伸出手,脸上是比阳光还要明媚灿烂的笑容,声音软糯:“云泽哥哥,给你桂花糕!”
他伸出手,想要握住那只温暖的小手,想要靠近那片光…
自那日后,夏玉溪几乎每日都会想方设法地偷溜出来,跑到那面隔开两个世界的宫墙边。
有时,她会带来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,有时是偷偷从家里药房拿来的金疮药和化瘀膏。她甚至开始带几本薄薄的启蒙书籍过来——她记得书中曾隐晦地提过,少年慕容云泽对知识的渴望如同久旱盼甘霖,却因为被彻底排斥在皇子学堂之外,只能依靠模糊的记忆和偶尔捡到的残页断章,偷偷地、艰难地自学。
“《千字文》你看完了吗?”这一天,她透过狭窄的墙洞,费力地塞过来一本封面有些磨损的《论语》,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,“这本…这本可能有点难,里面有些字我也不太认识呢。不过没关系,有不认识的字,你可以问我,我们一起查!”她的语气带着孩童的天真和热情。
慕容云泽接过那本带着她掌心余温的书,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柔软的手掌。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,同时微微一颤。慕容云泽迅速收回手,将那本《论语》紧紧按在胸前,仿佛那是无价之宝。
“我认识字,”他低声说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,“母妃…以前教过。”沈妃,他的生母,在彻底失宠、被打入冷宫之前,也曾有过短暂的荣宠。慕容云泽五岁之前,是在沈妃身边长大的,受过最基础的启蒙教育。那些关于文字、关于诗书、关于母妃温柔声音的记忆碎片,是他晦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、带着暖色的珍宝。
夏玉溪心中微酸。她当然知道沈妃的事,知道那场由盛转衰的悲剧。她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,墙那边却突然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,那声音带着惯有的、令人厌恶的腔调。
“七皇子呢?又躲哪儿偷懒去了?这院子里的落叶是打算留着过年吗?”是李太监!那阴魂不散的声音!
慕容云泽脸色骤然一变,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。他迅速将《论语》塞入怀中,用眼神急切地示意夏玉溪不要出声,快躲开。
但已经晚了。李太监显然听到了墙洞这边的细微动静,脚步声径直朝着这边走来,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:“哟呵!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呢,原来又在这儿跟咱们丞相家的二小姐‘私会’呢?啧啧啧,真是好兴致啊!”
慕容云泽猛地站起身,尽管身形单薄得像风中的芦苇,背脊却挺得笔直,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,挡在墙洞之前,试图隔绝那恶意的窥探:“不关她的事。”他的声音冰冷,带着警告。
“怎么不关?”李太监阴笑着,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凑近了墙洞,试图看清外面的情形,“夏二小姐,您可是金枝玉叶,相府的掌上明珠!老跟这冷宫里不清不楚的罪子往来,就不怕…污了您的清誉?坏了您的名声?”他故意拖长了语调,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。
墙洞外的夏玉溪气得小脸通红,胸脯剧烈起伏:“你、你胡说八道!七皇子是皇子!是陛下的血脉!你才…你才是…”
“我才是伺候人的下人,是吧?”李太监阴阳怪气地打断她,声音陡然压低,带着一种故作好心的劝诱,“二小姐,您年纪小,天真烂漫,不懂这宫里的弯弯绕绕。咱家看在相爷的面子上,好心劝您一句:有些人,有些地方,沾上了,那就是一辈子的污点,洗都洗不掉!您瞧瞧您,花骨朵儿一样的人儿,将来前程似锦,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!何苦…何苦跟这摊烂泥搅和在一起?平白脏了您的鞋!”
慕容云泽的身体僵硬如铁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几乎要刺破皮肉,渗出血来。那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。是啊,何苦呢?他这种挣扎在泥泞最深处、连呼吸都带着腐朽气息的人,何必去奢望阳光?何必去拖累一个本该活在锦绣堆里、无忧无虑的她?他就像一块散发着恶臭的腐肉,只会引来苍蝇,只会让靠近他的人蒙羞。李太监的话,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,将他极力想要忽视的、血淋淋的现实剖开,摊在他面前。
一股深沉的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自厌和绝望涌上心头。他垂下眼,准备承受这最后的、也是最彻底的羞辱。
然而,下一刻,他听到墙洞那端的小姑娘,用她那依旧带着稚气、却异常清晰、异常坚定的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他是皇子!是陛下的儿子!我是臣女,是丞相的女儿!我尊敬皇子,是恪守本分,是天经地义!倒是你——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一个奴才!一个伺候人的下人!竟敢如此诋毁、轻慢皇子殿下!你该当何罪?!”
李太监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,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。他万万没想到,这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、粉
(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)